□郭鑫
水瘦了。
湖,像一面蒙尘的旧铜镜,映着冬日铅灰的天。
那一大片的荷,便在这镜面上,支棱着枯瘦的骨骼。
昔日的田田碧色、灼灼红芳,是早已寻不见踪影了,只剩下一派萧疏,一派沉寂。近些,风是凉的,贴着水面吹来,沾了水腥气。“残荷”二字,竟能惊心动魄地存在,有的断了茎,沉甸甸垂到水面以下,做最后的鞠躬;有的还站着,只是站得焦黑,像一支支写秃的毛笔,蘸满风霜不知写着什么天书;还有撑开过伞盖的大叶片,此刻缩成各种古怪形状,边缘破碎,如同蛀牙之于牙齿、腐朽古籍页边,叶脉却格外明显,宛如老妇手背暴起的青筋。一片叶子,边缘正弯着口子盛接昨夜落下的雨,风掠过时,那滴水就在里面荡漾,泛出金光,似乎始终不肯坠下。
若是以前,定要伤心了,感叹这红尘里的繁华易逝,红颜转瞬便迟暮,只是这次我的心却格外平静。我仔细看着它们,看断处的絮状纤维,看焦黑叶片上风雨啃噬出的虫噬孔洞,看那虬结弯曲仿佛还想挺直的莲蓬,突然之间就觉得这一池的狼藉败坏不是死,是存留,它把所有的浮华,所有取悦于人的都褪去,褪去了美观的花色,褪去了漂亮的花朵,褪去了诱人的香味,只余下最本真的,撑过了盛景的骨架,就这样坦荡荡地立在天地之间,这是卸妆的真实。这哪里不是一种人生?
年轻时,总要奋力地伸展、奋力地开,要向世界证明自己,等到某个秋冬时节的年纪,便开始慢慢收着,不再计较热闹,不再执着于圆满的样子,与自己的残缺作伴,与世间的风霜和解。那一段生命的筋络,正是因为走过、撑过、扛过,在凋落的季节才更加清晰有力,美不一定就丰盈灿烂,这样的枯寂、瘦硬、抱残守缺之中却有一种经过霜打过的静气。
从那边的湖边上,踱过来两个老人,披着厚棉衣,在池边站住,指指点点。一人道:“你看这些破荷叶,乱糟糟的,怎么也不叫人收拾了去。”另一人默然片刻才慢悠悠地回答:“留着美观,有味。”我心里一动,懂得的才有味道。不甜不香,是一点清苦的、悠长的回甘,像一盅陈年的老茶。天色渐晚,那铅灰色的云层忽然裂开一条缝,透出一些很淡、像蛋黄那样的日光,这光斜着铺过来,给这些残荷的骨头镀上一层非常柔、很暖和的金色,一下子,那些凸起的枝干,那些破烂的叶子,都变成用金线在灰缎子上绣出来的画,温暖又安静,竟有种说不出的贵气。我忽然就懂了,它们不是在苟且偷生,是在做一场最盛大、最庄严的告别,它们就这样残缺地、不完美地、坦然地把自己最后的模样留在这片苍茫的暮色中。
我转身离去,心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样,来的时候那种空荡荡的感觉,已经被这一池的干枯填满了,我不是带走了伤感,而是带走了这一池的安静、一身的傲骨。